WR404

2036/8/15

夏日傍晚，积累了一天的热气渐渐消散的时刻，一道黑影出现在曾经名为秋叶原的废墟城市。

它出现地如此无声无息，融于斜阳照射下的树影之中。只有在微风偶尔吹拂的时候，那静立不动的身姿才会从摇曳的树影中稍微显现。

黑影就这样站立着。

渐渐地，最后几抹阳光沿着建筑物攀升。当该区域最高的建筑顶部也无法触及夕照时，黑暗盘踞了没有灯火的废墟。

黑影仍没有动作，而是竖着耳朵，仔细聆听四周的声音。不过除了晚风抚过树叶的沙沙声和此起彼伏的喧嚣蝉鸣，什么也没捕捉到。

是时候行动了。

然而，它一抬脚便一阵踉跄，扶着身旁的树木才好不容易稳住身躯。

或许是长时间站立不动的缘故吧，黑影模糊地想着。身上的衣物在移动时给它带来了不寻常的紧绷感，似乎曾经沾上某种液体又干掉，但它一点也不在意。

四周的黑暗是天然的掩护。它深吸一口气，手捂着腹部走出藏身处。

远方城市造成的光污染微微印出它的身形。它是她，一名窈窕的长发女人。

此刻，女人正步履蹒跚但没有迷惘地走着。自从好多年前这里成为国家禁区以后，她就不曾造访过。这个区域的地貌景观因战火而面目全非，她却在遍地狼藉之中一眼认出自己应走的路线，彷佛处在自家后花园。

离开藏身的荒地，行经几条堆满巨石碎瓦、曾经的巷弄，她不假思索地又拐了几个弯，朝目的地前进。

过去不到三分钟的路程，这次花了快二十分钟。不过她没有把力气浪费在不耐烦上，只是一心一意地走着。

然而，女人的身体终于要跟不上她的意志了。随着她走进一栋建筑物并开始爬楼梯，她的体力也开始急遽下降，不久便双腿一软，摊倒在楼梯转角处。她浅浅、急促地呼吸着，单手挣扎着想支撑起自己。

或许得暂时挪用一下另一只手——

就在此时，一只温暖有力的手将她正准备从腹部松开的手按住。这气息，是个男人。她非常惊讶，却没有被吓到。世上只有一个人有能力这样无声无息地接近她。正想张口确认，对方却默契十足地将食指按上她的嘴唇。她温顺地闭起嘴。

突然，手臂一瞬轻微刺痛，身躯的痛苦却缓减了。这熟悉的感觉，是吗啡。

“呼……”她放松地闭起眼，将自己交给那个人。

        ＊

男人见她身躯较为放松后，这才移开手，拍掉刚才沾上的血块，开始帮她包扎。她的左手掌因为长时间按在腹部的伤口上，已经黏在上面了。此时移开手掌会破坏好不容易成形的血块，使伤口再度出血，因此男人只能暂时将她的手连同伤处一起包扎起来。完成后，他温柔地抱起女人，协助她走完抵达目的地的最后一段路。

他抱着她走到建筑物二楼，一脚踹开那层楼唯一的门。门锁被破坏和铁门撞击墙壁的咣当巨响回荡在整栋建筑物甚至外边的巷道上，不过他并不在意，迈步走进门内。

房间里的黑暗比外边更加浓密，睁眼看得清的东西并不比闭眼多。即便如此，他也能清楚认知周围环境：左侧依序是洗手间、沙发和矮桌，右侧是光污染也透不太进来的窗户、屏幕破碎的旧式电视机；房间深处则放置着盖有防尘布的长方型木桌及杂物柜。这里仍维持着他最后一次离开的样子。

用脚板扫开覆在破烂沙发上的布，男人轻轻将女人放至其上，并协助她调整成坐卧的姿势，而后他坐上一旁的矮桌，握起她没被包扎起来的手。

女人睁眼，侧头环视周遭。他知道她也立刻就掌握了整个环境的情报，虽然是基于与他全然不同的理由。她很快便转回头，面向男人。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反之亦然。

她又试着开口，而这次男人没阻止她。

“M3……”

“哼嗯。”

“你是怎么……？”她稍微咳嗽了下。

他轻轻抚了抚她的背，替她说完剩下的话。

“怎么还活着？”

神情传达不了的肯定，透过些微用力反握的手传达到了。

“这都是托妳的福哦，M4。”

M3 低沉的嗓音充满真诚，找不到丝毫戏谑或隐瞒。但被称为 M4 的女人反而显露出更多的困惑。

“但我什么都没做……”

此时的她，什么都还没做。

“不，妳做了很多。多亏了妳，我才能活到现在。”

她听不懂。也难怪，他和她已经好多好多年没见了。

最后一次见面，他背叛了她。原本打算迅速无痛地了结她，最终还是让她苟延残喘了下来。后者在各方面的痛苦和前者不是一个数量级的，但终究是活着。

他抛弃了她，这是对此刻而言不曾改变的过去，而她却始终如一的潜伏暗处，在每次危急时帮助了他。想到这，他的语气更加柔和了。

“妳拯救了我无数次。不只我的生命，这次，还包括我的心灵。”

        ＊

M4 眨了眨眼，目光锁定男人眼睛所在的位置，即使这对判断表情完全是徒劳。

“没印象很正常。不过，我是不会忘记的。”

M3 抬起手，温柔地将 M4 垂到眼前的长刘海拨到耳后。

“所以这次，换我救妳了。”

毫无预警，但也不出所料地，男人起身走向位于房间深处的长桌，掀开防尘布，迅速操作起桌上的电脑。十多年没用的精密电子设备奇迹似地在这断水断电的废墟中成功运作起来。

M4 很清楚他要做什么。如果方才没遇到他，她本来也准备做类似的事。因此即使不知道男人具体的打算，她也晓得这个行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不必为了我做这些的——

她正要开口，电脑一旁的微波炉即爆出青白色的电弧，整个房间也随之震动。持续闪现的亮光刺痛两人早已适应黑暗的眼睛，也印出彼此的身姿。M3 准备完毕，从口袋掏出一支年代久远的手机，转身看向 M4。

背光的他，只消眯起眼就能看清 M4 的神情：那不再年轻的脸上充满了怀念和担忧；M4 则拚命眨着眼，想看清那精瘦的身影。她朝思暮想的脸庞刻着沧桑。他嘴角划出的悲伤微笑，将她原先想说的劝阻哽在喉头。

“這次，我一定要拯救‘你們’。”

M3 按下手机上的发送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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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稿写于：2018/12/16

图片改自：《哀心迷途的巴别塔》（作者：成家慎一郎）

校稿：@Murphy's Law